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剃头店
昨天去理发了。到一家美发厅，离开家并不远。
这家美发厅的历史很短，我甚至知道它的前身，与它一街之隔的剃头店。
在我小的时候，父亲会带我去那家不算太近的剃头店。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，低头看着车轮溅起水花，数到二百的时候，就差不多到了。
剃头店是自行车棚改的，很窄也很长。窄得放下了剃头的桌椅就仅容一人行走，长得让坐在剃头的靠背椅上的我看不到尽头。一排排十来个座位，推子剪刀和人声喧嚷中，颇像是一条流水线。
人们都说理发可以调整心情，把不开心的事和头发一起剪掉。从理发店进去再出来，从内到外都变了一个人。许多事就在破剪子的吱吱嘎嘎中，落了一地。吱吱嘎嘎剪掉了伤心，吱吱嘎嘎剪掉了回忆。于是，散落在剃头店地上的乱发，就都会用回忆说话了。所以，那个时候父亲会和剃头的老师傅聊那么久，聊那么多。
我太小，不知道什么是回忆。我只知道头发落在衣服里很难受，我不喜欢剃头。印象里去理发的日子，大多都是阴天。店堂里却很亮，因为有好多大支光的日光灯。日光灯好像收紧了光线，只照在店堂正中，偏一点的地方就只有阴霾。门外是个批发站，天天有许多人搬许许多多箱汽水和啤酒，咣咣啷啷堆得有两楼高。我就这么坐在阴暗又明亮的店堂里，听着咣啷和吱嘎的声音，等着老师傅。
三个老师傅带了五六个徒弟，就这么撑一家店。老师傅在我小的时候就都过了退休的年龄。他们清一色梳整齐的头，整洁的大褂，有的戴眼镜有的不戴。解放前，他们就是上海各家著名美发店的招牌。他们都辉煌过，都辉煌过。他们干起活来一丝不苟，顽强或顽固地行使着只在他们的年代才有的规矩。他们每个人有自己的一套工具，绝对不准别人碰。他们剃一刀就用梳子柄敲一下剪刀，用绒布头蘸了古老发黄的滑石粉掸头发。
三个老师傅各有各的绝技。有个嘴角常常因为嘟囔而泛白的老先生，剃头要二十分钟，和别人一样。不一样的是他剃头的时候，先围着那脑袋走上十七八分钟，一边嘟嘟囔囔。等他嘴角泛白的时候，就一抖剪子，三下五除二地嚓嚓几下，一个发型就出来了。这神奇在我小小的心里无限放大，以至于后来我看《笑傲江湖》的时候，总以为泰山派的“岱宗如何”就是从老师傅那里学来的。那个脸上戴副眼镜，口袋里还揣着一副的干瘪老头，传说中刮脸从不用第四刀，总是一边聊天一边替人刮脸，嚓嚓两刀从鬓边直到颌下，幅度奇大又极度贴面。大概是因为太过危险，也只有他的老老主顾才敢要他这么挥斧斤削白垩。很喜欢给我并不好吃的水果糖的那位爷爷，剃鬓脚精确到根。听他说他这双手就是在海船上给人剃头，也绝对不多剪一分。那可是从小手腕上挂着铅砣子练出来的。他还会把手腕给我看，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印迹。
剃头店的陈设很古老。老师傅自己从来不用电推子。剃头店一如其名，只做剃个头三块加洗头两块的生意。没有烫发也没有染发，唯一耗电的就是头顶的一排灯。老师傅说剃头的时候一定要亮，所以剃头店里的灯管只用到寿命的一半就换新了。
洗头的时候，用一个铁皮箱子悬在墙上，倒了热水倒冷水在里头。老师傅只要用手摸一摸外面就知道凉水够了。于是就拧开水阀，温而有些烫的水就从一个用古老的塑料做的古老的莲蓬头里出来，烫得人头皮发红。接着老师傅用青筋暴突的手把头按在水斗里，青筋暴突地抓头皮让人感觉剥了皮似的疼，疼得好舒服。接着就用蜂花肥皂的泡沫裹挟了头发渣子，冲得一头干净。青筋暴突的手就提一条雪白的毛巾，浸在装满了热水烫得熟鸡蛋的大锅里，若无其事地拧干，把烫毛巾敷在人头上，毛孔就都开了，瘴气散溢。难怪以前剃头师傅兼做医生。
我长大了。当我开始自己装了剃须刀刮去唇上淡淡的墨色的时候，剃头店跳了一下，跳到了马路对面，落地的时候变成了美发厅。跳得抛下了老师傅。
一个月里，美发厅里不再有老师傅。武林高手的老爷爷封刀回家抱孙子。眼镜再也帮不了白内障的老眼昏花。海上风波也奈何不得的剃头刀，在电吹风的声浪里，抖得像指挥棒。
学徒们还是很认真。给我剃头的那个女学徒，以前因为剃坏了头，被老师傅用梳子柄打过手心。她摆弄我的脑袋，犹如雕塑家对待自己的杰作。
可是老师傅已经不在。学徒们学会了剪一刀后敲一下梳子和剪子，却已经不能把刘海剪得齐平如线。
现在的学徒，已经成了小师傅。他们习惯剃头前先喷上水，让头发剃完时平整服帖出了门就根根直刺苍穹。但是不能怪他们。每个年轻的理发师都这么做。
小师傅给人剃头，只为了赚钱，和蹬三轮坐办公室一样赚钱。老师傅不同。他们不能离开剃头店。美发厅里，不会有师傅打学徒的规矩，不会有箩筐手吸腹坠腰的规矩，不会有剃错一刀罚十倍的规矩。离开了一些人， 他们所带着的，也就离开了。比如那些做个头发要价一百的造型师学不来的绝活，比如和顾客像朋友一样的从容。我想去找寻这些熟悉的，伴了童年阴天而亮堂，咣啷咣啷吱吱嘎嘎满是劣质水果糖和蜂花檀香皂味道的空气。车棚却已经变成了花园。美发厅里太多烫发剂和洗发水的味道，我再也分辨不出，那深深锁在放着宝贝工具的抽屉里的气息，还剩多少。
美完发，女师傅没有像给我吃糖的爷爷那样，从褂子底下抽出小镜子给我看月球背面，只是用驳杂的普通话说：五块。
我脱口而出：我还没洗头呢。自己也愕然。店已经不再是小时候的店了，有空调有烫发器有吹风机的店，也许就该贵一点吧。那么老师傅嘴角的白沫，剃刀的角度，腕子上消不掉的印迹，该卖多少钱呢？
年轻理发师的手不再青筋暴突，白皙得能被热水烫熟。理发店店堂大了，却不如以前明亮。走出门，门口的美女照片贴在黑板上，黑板的反面是没有擦掉的，剃头三元，洗头两元。
人是不会给自己理发的。第一个学会理发的人，只是帮助别人而已，无他。
第一个理发师是高尚的人。
一个人，让别人拿着刀子在头顶上晃，也许需要勇气吧。
第一个接受理发的人，是勇敢的人
[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-12-28 12:37:30编辑过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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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4-5-29 04:42:59
发表于 2004-5-30 02:19: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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