理解哲学:何为哲学,哲学何为
杨国荣教授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讲演(节选)
(2004-05-16)
哲学何为”与“何为哲学”二重提问所涉及的,是相互关联的二个方面。以“性与天道”的追问为指向,哲学的智慧展示了其“无用之大用”:言其“无用”,是因为哲学不同于具体的知识或技术,它并不能代替后者去解决具体的问题;言其“大用”,是因为哲学领域中的智慧探索与智慧之境,总是通过对知、行过程的普遍规范,不断在个体与类的层面,引向真善美的统一。
——杨国荣
在“理解哲学”这一题目之下,我们面临着两个问题:一个是何为哲学,另一个是哲学何为,二者相互关联。“何为哲学”,在宽泛意义上接近于“哲学是什么”;“哲学何为”涉及的是哲学的意义,包括它可能具有的功能、作用,等等。我们先从第一个问题说起。“哲学”一词最初是西语philosophy的译名,在古希腊,“哲学”的意思是爱智慧,从这个意义上,我们也可以说哲学就是一种智慧之思。智慧的追思当然并不限于西方,事实上,中国的哲人同样很早就开始了走向智慧的漫长跋涉。
智慧:对“性与天道”的追问
谈到智慧,自然就涉及知识和智慧之间的关系问题。与智慧相对的知识,主要与具体的经验领域相联系,它以经验领域中具体事实为对象,以命题、范畴等对各种具体对象分别地加以把握。这方面,科学无疑是重要的形态。当然,知识不限于科学,但我们可以说科学是知识的一种比较典型的形态。相对于知识而言,智慧,如果借用中国哲学的表述,则更多地表现为对“性与天道”的追问。这里所说的“天道”,首先指向作为整体的世界以及世界本身的统一性或宇宙的终极原理;“性”则更多的与人自身的存在相联系,并具体展开为对人自身的本质、人的存在意义、人的完善等等的追问。这样,“性与天道”在总体上即以宇宙人生这样一些终极性的问题为其题中之义。如果由此追溯西方哲学之源,则可以看到,在古希腊哲学家很早就提出了“认识你自己”的问题;这里所说“你”,并不仅仅是人称意义上的“你”,这个“你”,我们可以把它宽泛地理解为一般意义上的“人”。另一方面,古希腊人很早就开始追问世界的本原、世界的终极原因,等等,这也类似于“天道”方面的问题。所以,从哲学本来的源头看,无论是中国古代哲学对“性与天道”的追问,还是古希腊人要求认识你自己、探讨世界的本原,等等,都已经表现出对于世界之“在”和人自身存在的一种追思。智慧的探索常常就表现为这两重追问,而这两者本身又是相互联系的:人们在追问世界的同时总是联系人自身的存在,或者说,人们总是在人自身的知、行过程中来追问世界之“在”。
当然,尽管性与天道在总体上是相互统一的,但是我们仍可以从不同的侧面对二者加以考察。从“天道”的层面上看,作为世界统一性原理的“天道”首先意味着对存在分离的扬弃。在此,我们可以把对于“道”的追问和对知识的追问作一分疏。就知识而言,每一具体的知识形态,如自然科学中的物理学、生物学、化学,社会科学中的社会学、政治学、经济学,等等,都有其独特的研究对象,而每一对象则又都有自己特定的规定和界域;与之相应,每一种知识形态都有自己确定的界限,它们彼此之间往往是无法越界的。如果孤立地从某一种特定的知识形态来看,它所把握的常常是存在的一个方面。例如,物理学所把握的就是对象世界物理的规定——波、粒子、力,等等;生物学把握的是生命对象的新陈代谢;经济学所把握的是经济活动的规律。就这些知识形态而言,它们都停留在对象的一个层面或一个方面上,没有也无须从总体上去把握。然而,存在本身则是由多方面的规定所构成的,具有统一性;仅仅停留在一个层面上,显然不足以把握这个统一的世界。如何扬弃不同知识形态对存在的分离或分裂?在这里,以“天道”的追问为形态的哲学智慧,无疑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进路。
就“性与天道”中的“性”而言,如我们前面所提到的,它往往更多地与人自身的存在相联系。智慧总是通过个体长时间的探索,逐渐地凝化于人的精神结构,成为他自身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。智慧并不是一种外在装饰,而是人的内在规定;智慧的具体内容,常常通过人的认识、实践过程逐渐体现出来的。从这方面看,智慧的特点就是与人同在,而无法与人相分离:它作为人的精神世界、境界,影响着人的思维和行为,制约着人在生活世界中具体的选择。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,智慧即其人。
哲学:既是理论也是活动
以性与天道的追问为内容,哲学的沉思往往凝结为理论的形态。哲学史上留下的各种原创著作,便可以看作是哲学智慧的结晶。但真正的哲学总是同时在探索的过程中,逐渐地敞开自己,并展示自身的意义,而无法与沉思或探索的过程相分离;事实上,不仅哲学的理论形成于过程,而且其意义也展开于探索活动之中。就此而言,哲学既是一种理论,又展开为一种活动。作为一种理论思考的活动,哲学的探索不仅仅是记住几个术语、概念,或几个哲学家的名字,从本质上看,哲学是一种自由、独立的思考和探索活动,离开探索过程也就没有哲学。
哲学作为活动,其另一重含义是它与哲学史无法分离:哲学本身就是体现在哲学的历史发展过程之中,离开历史过程,我们就无法回答或解决“哲学究竟是什么”的问题。要真正理解哲学的内涵,便需要与哲学家展开“对话”;思考、理解哲学的过程,也可以被看做是不断回到历史之中、不断地与历史中的哲学家对话的过程。这种对话,往往以诠释哲学家的思想为形式,哲学家的思想是其沉思过程的结晶,我们在通过诠释其思想而与哲学家对话的同时,也逐渐地揭示和了解其心路历程,并经历他的沉思过程。通过这种“对话”,我们就能逐渐对“哲学是什么”的问题获得比较具体的理解。
哲学作为一种活动,其含义还在于为道和为人的统一。所谓“为道”,就是哲学的探索过程,“为人”则是一个身体力行、实践自己哲学理念的过程。哲学并不仅仅是抽象的说教,也非仅仅停留于书斋中的思辨。哲学家们的思想和他们的实践往往具有内在联系。从历史上看,庄子以“自然”为第一原理,认为最完美的形态就是自然的形态,人类的文化活动、创造都是对天性的破坏,由此他提出了“无以人灭天”的原则。这种将“自然”理想化的观念,无疑容易忽略人类文明发展的价值;但从哲学理念上看,其中也包含着注重自然原则的趋向,这和儒家对“仁道原则”的推崇形成了对照。庄子不仅在“为道”的意义上坚持自然原则,而且也将这一原则贯彻于其“为人”的过程。根据历史记载,楚威王曾派人请庄子去做楚国的宰相,但是庄子断然予以回绝。在他看来,宰相之位固然很高,但他宁愿像鱼一样,在充满污泥的河水中自由自在地生活,而不愿受当时政治生活的束缚。这样的生活方式、实践过程和他在哲学上坚持的原则是一致的。
当然,哲学作为一种活动,其特点更集中地体现在理论的层面,哲学本身即展开为一个无穷的理论追问过程。在日常生活中,当我们来到草原,看到“风吹草低见牛羊”的景象时,往往会禁不住赞叹自然之美;当我们走进森林,看到清澈的小溪,听到潺潺的流水,也会自然地产生美感。这些“美”都是具体的美,是建立在日常经验之上的;而哲学则不满足于这种美感,不满足于作出这一种具体的审美判断,它要求追问“什么是‘美’本身”、“何为美的本质”。哲学对“美”的追问与日常生活中的美感,其差异就在于前者不满足于经验现象,而要求进一步追问美的内在本质。哲学总是进行终极性追问,而不是停留在现象的层面上。
哲学上比较系统的理论追问,可以借用康德提出的问题来说明。康德曾提出了四个著名的问题:我可以知道什么?我应该做什么?我可以期望什么?人是什么?这里的第一个问题涉及理论的理性或认识的领域,第二个问题涉及实践理性或伦理的领域。这里,我们也许可以区分作为社会现象的道德和作为伦理学说的道德哲学。道德主要展开为一种规范系统,道德哲学则要求进一步追问规范的根据。第三个问题涉及终极的目的和个人的终极关切,人既是有限的,又具有超越有限的能力;终极关切和人的这种独特的存在品格是很难分开的。康德所提出的第四个问题具有总结的性质。前面几个问题的追问,最后便归结到“人是什么”的问题。对于“人是什么”这个问题,我们当然可以从几个不同的层面去解释它,如生物学、人类学、文化人类学等等,而对“人是什么”的更深沉的分析,则展开于哲学的层面。具有不同哲学立场、不同哲学背景的哲学家们常常对此提出不同的看法。同时,对“人是什么”的追问,总是进一步把哲学的沉思引入到历史的领域中,从哲学史看,在康德提出人是什么这一类问题之后,历史的领域、历史的维度,在哲学中就越来越引起关注;在黑格尔那里,后来在马克思那里,对历史、社会这个层面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化。
哲学作为一种追问存在的活动,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地进行批判、反思的过程。哲学之思很少接受既成的结论,它不会对已有的知识、已有的教条、已有的看法,毫无批判地、现成地接受下来;哲学对已有的命题、观念、理论,都以批判的眼光加以反思,并要求进一步追问其根据。总之,它具有批判性的特点。同时,哲学家、哲学工作者对自己提出的观点、论点、命题,总是要进行论证。前面提到的“批判性”,主要是针对前人或是他人的结论、知识、命题而言的,表明哲学不是现成地接受已有思想。而对哲学家自己而言,当他提出一个论点、提出一个命题的时候,总是要进行细致的分析和严密的推论。哲学家的特点就是要进行批评和论证;他既拒绝接受现成的结论,也反对独断地给出一个结论;无论对他人或自己提出观点,都要进行分析、讨论。这种反思的、批判的态度以及注重推论的趋向,也构成了哲学活动的重要特点。
概而言之,以智慧的追求和探索为指向,哲学之思奠基于知和行的过程,展开于世界之“在”和人自身存在的内在统一,并具体化为对宇宙、人生的终极原理的不断追问;作为对世界总体上的把握,哲学试图达到的,是真实、具体的存在。在最宽泛的层面上,对“何为哲学”这一问题,我们大致可以获得如上看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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